送别张石山
昨天,在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旅游,忽闻张石山逝世。开始不相信,不久前有一家杂志要发表他和我悼念乐黛云的文章,要他的联系方式,我还和他通过微信语音联系,怎么突然间便阴阳两隔?忙与老友陈为人核实,方知张石山今年8月查出晚期肺癌,9月开始化疗,医治无效,昨天中午走了,享年77周岁。
我们和张石山相识于八十年代。当时,他两获全国短篇小说奖,出任《山西文学》主编。小群应邀为他的诗写了评论。但我们只是一般性的文友。以后,张石山在2003年声明“不当泥塑木雕的人桩子”,辞去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我们交往仍然很少。真正有较深的交往,则是张石山遇到出版瓶颈,我当了一次推手。
张石山回忆:“有一部《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凭据个人记忆,写出个人经历的文坛轶事和各色人物特别是山西文坛亲历之种种见闻。书稿完成,投寄多家出版社。编辑们看了喜欢,怎奈不得出版。此故不出所料,但毕竟又有被扼杀之愤懑。耿耿在心,不能释怀。具体不知丁东先生是如何得知了消息,即刻伸出援手。主动打来电话,向我索要书稿电子版,四处大力推荐。其时,丁东先生不仅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以其多部人文大著,获当之无愧之声誉。更以助人为乐、大力扶持提携同道,赢得圈子内外同仁之首肯。丁先生首先将我的《穿越》一书,推荐给了台湾秀威出版社的蔡登山先生。蔡先生亦是著名学者,识见高拔,即刻安排付印出版。我也正是由之结识了蔡先生,后来的几部书,方才得以在台湾出版。而丁东先生助人为乐,无有停歇。我的《穿越》一书,他又大力盛情推荐给了河南文艺出版社。该出版社的副主编郑雄先生,勉为其难将书稿出了一个删节版。丁东先生与我,尽管我们相互知名较早,但认真说来,我们之间真正有所实质上的交往,只是在近十年。而且,他可以称得上是我在晚年遇到的一位‘贵人’。”
那是2012年,郑雄来北京找我策划选题。我提出了“背影丛书”的设想,并推荐了张石山的《穿越》、邢小群的《丁玲与文学研究所的兴衰》、陈为人的《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三部书稿。邢小群的书在山东画报出版社出过,合同已经到期,张石山、陈为人的书在海外出版,内地没有出过。郑雄看了三部书稿,认为对中国当代文坛均有独特的透视。相比而言,陈为人的书操作难度较大,于是决定先出版邢小群和张石山的书。我向他介绍,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中国文坛有过一段激动人心的黄金岁月,公众争读文学新作,社会也以作家为荣。以地域而论,湖南、陕西、山西三省涌现出一批新秀,被称为“湘军”、“陕军”、“晋军”,成就不逊京、沪等文化中心。如今,这一篇虽然翻过,但其中的奥秘未有解析。我们在山西生活了二三十年,对山西文坛有近距离感受,知道其中可作的文章很多。张石山的《穿越》虽是一部个人回忆录。但他以当事人的身份,有声有色地记录了亲历者的见证。全书30万字,30个章节,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从1977年到1988年,可以称为马烽、西戎、胡正时代,这几位都是抗战年代成名的老作家。他们资格老,威望高,想做事,也会做事,不拘一格,把省内一批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招到麾下。其中有人在调动过程中遇阻,西戎拍板:“这个人有人命没有?没有人命,给我调来。”在这样的氛围里,山西青年作家成批涌现,先后有十几人成为全国瞩目的文坛新星。但好景不长,1988年底作协换届,焦祖尧当政后,大权独揽,那批已经成名的中青年作家受气受压,十几年不换届,晋军崛起的盛景烟消云散。回想1988年底焦祖尧取代西戎、胡正的换届竞选,我们也曾参与,当时有人找我们为焦祖尧拉票,我们领教过焦的人品,当时表态,选老周(宗奇)可以,给老焦投票不行!有些曾经受惠于西戎、胡正的青年作家,盲目迷信新陈代谢,留下了不可挽回的教训。《穿越》涉及文坛人事细节颇多,当褒则褒,当贬则贬,笔墨酣畅,淋漓尽致。从文人,到政客,都以真名实姓状写,人事的纠纷,幕后的运作,全部和盘托出,连自己的隐私也不加回避。张石山在自序中声明要学习太史简记录真相不怕杀头的精神,我感到他并非虚言。起初,我在他的博客里读到部分章节,就断定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纪实之作。如果付梓,不但为人们了解当今中国文化提供了一个鲜活的标本,而且为后世留下了一块珍贵的化石。为此书出版穿针引线,义不容辞。好在当时还有操作的空间。于是,帮助张石山实现了海内外两次出版。
出书之后,我们几次到太原,与张石山都有欢聚。对此,张石山有生动记述:丁东先生与邢小群女士,偶或回我们省城。每当此时,文友们必然要设宴接风,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小群女士,依然善笑,笑容仍是掩不住的天真。与小群的“天真”配套,丁东先生,是为“认真”。丁先生本不善饮酒,亦不爱夸夸其谈,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凡有文友发问,必是认真回答;逻辑严谨,不激不随;言简意赅,别无冗余。即或席间谁人讲了好笑段子,丁东先生也会礼貌笑笑。然后继续端严正坐,枯待散场。众位文友照例喧哗笑闹,觥筹交错。仿佛是丁东邢小群夫妇请客,专程从北京奔回陪大伙儿高兴。”后来,张石山为100个朋友创作嵌名联,也把我们纳入其中。他为我们撰写的是:
东山客为文纵览天下小
丁香褐作画勾勒名士群
为答谢张石山的美意,小群为他画了一幅素描。
张石山的《穿越》侥幸突破了出版瓶颈,后来的《妻族》则没有这么幸运了。张石山只好以“送审稿”的方式印出,让朋友们小范围分享。我们也受赠一本,读得津津有味。
张石山妻子的父亲结过两次婚,前妻殁,留下两个娃。妻子的母亲结过三次婚,生了八个娃。还收养了逃难中的弃婴。前后家庭相互勾连,血缘与非血缘兄弟姐妹们你来我往,在政治运动、经济窘迫中,长辈尽责,子辈尽孝,相濡以沫,抱团取暖。在我们读过的纪实作品中,很少看到如此繁复的人物关系。繁复归繁复,张石山一一道来,从容描述,展开了一幅家族的群像图,一卷色彩浓郁的风俗画。民间人性的美与善,在其中显现出来。书里讲述的人物虽然多达数十位,基本上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平民百姓。只有开头一节涉及作者第二任妻子伊蕾和几位天津作家,可算名人。所以,概括本书的主旨,便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这些年,中国的传记和回忆录出得不少,主角或是高官,或是巨商,或是文化人。平民百姓来到世上走一遭,其命运见诸笔墨的机会很少。张石山在本书开篇中说:“草民百姓的个人历史往往被忽略不计。况且。草民百姓原本就是沉默的大多数,没有能力也多半不具备言说的自觉。大历史因而是残缺的,至少是缺乏丰富细部的。”他有意通过自己的努力,尝试对这种格局做一次挑战。
张石山以小说创作名世,一度倾力于影视编剧,进入古稀之年,仍然文思泉涌,不断撰写新书。以散文笔法,写百姓故事,理应提倡。出版社知道他文笔生动,平民百姓的故事也可以讲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于是和他签约,请他撰写以妻子家庭为主线的人间往事。书写出来了,也排了版,开印在即,却因涉及当代历史某些时段的悲剧,不敢付梓。无奈之下,只好给他印了些“送审稿”。
其实,张石山并没有刻意渲染阶级斗争的惨烈,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在叙述家族成员参加革命,顽强奋斗的同时,也讲述了家庭成员的不幸遭遇,有人被吊打,有人跳井而亡,有人蒙冤,有人挨整,有人受穷,如果避开这些伤心往事,就说不清家族变化的前因后果,讲不全家族命运的来龙去脉。其实大家也清楚,国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每个家族都经历了不同的酸甜苦辣。如果出版物不许出现悲剧,小到家史,大到国史,难有完璧。
张石山年轻时代在文坛暴得大名,晚年却遇到了想说真话、写真相而不能出版的困境。如今,他已经远行,永远的遗憾留给了活着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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